
二、始母神、“蛇”、“石”与生殖
女娲作为女性器的生命化,其无限的生殖力不只是体现在神话中的“造人”上,而且还体现在民族女始祖的人格上。中国人素来自称是炎黄子孙,但在司马贞《三皇本纪》中我们却见到了这样的记载:
炎帝神农氏,姜姓,母女登,有娲氏之女,为少典妃。(原注:按《国语》炎帝、黄帝,皆少典之子,其母又皆有娲氏之女……皇甫谧以为少典有娲氏,诸侯国号。然则姜姬二帝,同出少典氏……)
今本《国语•晋语》“有娲”作“有 ”,学者们多以有娲为有之误。然世传《国语》为宋后刻本。叶梦得《石林燕语》卷八云:“唐以前,凡书籍皆写本,未有模印之法,人以藏书为贵。不多有,而藏者精于雠对,故往往皆善本。学者以传录之艰,故其诵读亦精详。五代时,冯道奏请,始官镂六经板印行。国朝淳化中,复以《史记》、前后‘汉’付有司摹印。自是书籍刊镂者益多,士大夫不复以藏书为意。学者易于得书,其诵读亦因灭裂,然板本初不校正,不无讹误。世既一以板本为正,其讹谬者,遂不可正,甚可惜也……余在许昌,得宋景文用监本手校‘西汉’一部,末题用十三本校,中间有脱两行者,惜乎今亡之矣。”持同说者还有苏轼《李氏山房藏书记》、陆游《跋历代陵名》、陆深《金台纪闻》、张萱《疑耀》等。司马贞所据为唐前精校之本,因此《三皇本记》之说当是有根据的。“有娲氏之女”当系“女娲”神话的历史化。“有娲氏之女”生炎帝、黄帝,无疑说明了她就是炎黄族的女始祖。
在夏人的传说中,女娲则是夏族之女祖。《夏本纪索隐》引《世本》说:“涂山氏名女娲。”《正义》引《帝系》说:“涂山氏之子,谓之女娲,是生启。”有人认为此处之女娲当是女娇之讹,《吴越春秋》言涂山氏名女娇。其实不然。闻一多先生《天问疏证》辨之甚详。其略云:《天问》之“闵妃”即涂山氏,闵声与余声字义或相通。且闵、阌音近,阌乡县有女娲墓。女娲亦治洪水,或为禹治水说之分化。阌乡县正为古禹迹地。此处我们可以再补充一条证据。涂山旧以为在安徽当涂,顾颉刚以为即《左昭四年传》所说的三涂。其说可从。《释文》云:“三涂,山名,服云:大行、 辕、崤渑也。”大行即今之太行山,清厉荃《事物异名录•坤舆•山》云:“《十道山川考》:太行山为天下之脊,一名王母,一名女娲。”《山西通志》引崔伯易《感山赋序》云:“太行,一名皇母,一名女娲。”此名虽不见于秦汉文献,但当有传说上的根据。 辕山在河南偃师县东南,距传说中禹之都城甚近,《天问》补注引《淮南子》云:涂山氏曾与禹送饭于此。崤渑即崤山、渑池,地在古阌乡县,即今河南灵宝县。此地之女娲陵,见载于《旧唐书•五行志》及《河南府志》。尽管此三地“涂山”之名旧已失传,而其与女娲的联系仍有迹可寻。这种联系也正好证明了女娲即涂山氏。涂山氏生夏启,明其为夏人的女祖。
女娲生炎帝,生黄帝,生夏人,正是其无限生殖力的说明,同时也在证实着其华夏女始祖的人格。这些传说,实际上是把对生殖器人格化的神的崇拜,落实到了对民族女始祖的祭拜之中。而女娲此人格的获得,正在于“娲”字所蕴有的“生命之门”的原始内涵。
为了进一步说明女娲神话的生殖意义,有两个问题还需略作考察。一是关于蛇身的问题。《天问》注云:“传言女娲人首蛇身。”王文考《鲁灵光殿赋》云:“女娲蛇躯。”《山海经•大荒西经》注:“女娲,古神女而帝者,人面蛇身。”汉画中女娲形象皆作人首蛇尾状。研究者以为蛇乃女娲氏的图腾,这种可能自然存在。但图腾说到底也是生殖器的象征物。杨 先生在《女娲考》一文中作过这样的结论:“我认为,图腾乃是女生殖器的象征;图腾主义,包括图腾崇拜,乃是母性崇拜的象征。”我认为这是有一定道理的。尽管图腾不一定只是象征女阴,但其与生殖器的联系则是不难明白的。女娲之蛇身,其实质就是女生殖器的象征物。这种象征物的出现自然要晚于对女阴实体的崇拜。也就是说,图腾崇拜实际上是原始性器崇拜的嬗变与替代。《诗经•小雅•斯干》云:“惟虺惟蛇,女子之祥。”即以虺蛇为女性的象征。英国学者卡纳《人类的性崇拜》及美国学者魏勒的《性崇拜》两部专著,都曾用专节论述过蛇作为性器或性激情的象征意义。如果我们检讨一下世界其他民族的原始神话,便会发现把蛇作为生殖神或创始神的象征,乃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。它既可以象征男性,也可以象征女性。
在中美洲古阿兹特克人的神话中,大地女神科阿特利库埃,被称作“蛇裙之妇”。马雅人的神话中,有一位创始神为“绿羽之蛇”。南美洲契布恰一穆伊斯卡人神话中的女始祖芭丘埃,其化身乃是一条大蟒蛇。澳大利亚北部地区被称作“老婆婆”的始祖母(或地母)库纳皮皮,其所象征的便是与繁殖力密切相关的虹蛇形象。澳洲穆林巴塔人称虹蛇为“昆曼古尔”,意即始祖。[美索不达米亚的丰育之神宁吉兹达,其象征物也是蛇。另一位丰育神塔穆兹,被称作“天上的雌性巨蛇”。非洲贝宁和几内亚湾沿岸地区的大神“达”,它既是蛇和彩虹神,也是繁殖神。地中海地区古老的创世神阿图姆,他的化身也是蛇。在希腊,“大自然的所有的大女神,这些女神之母在基督教里就以上帝母亲的化身——圣母玛丽亚的形象继承了下来,她们都是以蛇作为象征的。”“众神之母库柏勒和地母神得墨忒耳也载蛇冠”,“雅典娜尽管完全来源于上天,也把蛇作为象征。”曾有学者作过这样的论述:尽管几世纪的正统教育都极大地歪曲了蛇的多种价值,人们仍看到蛇是生命辩证法的主人,是神话中的始祖……在众多传说中,蛇都是女人的主宰,因为蛇是繁殖的主宰……
我们曾谈过蛇兼有两性。这在性象征意义方面,表现为既是子宫又是男性生殖器,大量图画资料,无论是亚洲新石器时代的,还是美洲印第安人文化中都已证明在这些资料里,蛇的身体(整个男性生殖器)是以菱形(女性外阴的象征)来装饰的。埃利亚德转述了一则尼格里陀人的神话,这则神话清楚地使子宫的象征表现了出来:在去塔佩尔恩的宫殿的路上居住着一条大蛇,大蛇就躲在它为塔佩尔恩制作的地毯下面。在蛇的肚子里,有三十个美女,和一些首饰、梳子等。一个叫做萨满武器的奇诺伊,是这些财宝的卫士,就生活在蛇背上。奇诺伊想进入蛇腹必须经受成丁礼的考验,要通过两道魔门。如果成功,他就可以挑选一个美女为妻。
蛇无论作为生殖神还是创始神,或是性器的象征,无疑都与人类的生殖器崇拜与生育欲望相关联。
其次是关于石头的问题。《淮南子•览冥训》说:“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”,《天问》补注引《淮南子》说:涂山氏(女娲)化为山石,《搜神记》、《通典》及《文献通考》等都说,高祀女娲所立之物是石。这几乎可以说女娲与石是同体的。徐华龙先生在其《中国神话文化》中,曾列《女娲神话新考》专章,用大量篇幅论述女娲与石头的关系,其结论是:“女娲的最初形象,是一块石头。”其实女娲与石头的联系,说到底还是与生殖器的联系。同蛇的象征一样,石也兼有男女两性。徐华龙先生列举了大量关于“女子化石”的资料,对我们分析女娲神话很有帮助。同样男子化为石的传说也不少见,如《太平寰宇记》就记有儋州地方兄弟化为石的传说。在山西吉县有一地名人球沟,在山沟的两边悬崖上,一边有约一米粗的山石横向突出约二米,而另一边的悬崖上则有山洞相对。当地传言,突出的是男根,凹进的是女阴,每夜两崖交媾,相合为一。这一传说清楚地表明了山石象征的两重性。因为山石千姿百态,人们自然会依据怪石的形态,创造出种种传说来。但排除具体的怪石不论,就石的抽象意义而言,在东亚文化圈里,石更多的是作为“母体”(或女性生殖器)的象征而出现的。在汉族典籍中有如下传说:
尧母庆都,有名于世。盖大帝之女,生于斗维之野。常在三河之东南。天大雷雨,有血流润大石之中,生庆都。
《春秋合诚图》
禹生于石。
《淮南子•修务训》
伯禹夏后氏,姒姓也,生于石坳。
《艺文类聚》卷十一引《帝王世纪》
中国四部古典名著,其中就有三部以“石”开头。《水浒传》说,梁山一百零八将,是三十六天罡星,七十二地煞星的化身,他们乃出自龙虎山的青石板下。《西游记》中的主角孙悟空是由东海神州花果山上的一块石头中生出来的。《红楼梦》中的男主角贾宝玉,乃出自青埂峰下女娲补天时遗留下的一块顽石。
我们再看看其它民族的传说。云南中甸县三坝纳西族传说:在天地初开时没有人类。天上下了霜,地上变成海。海中有个岛。岛上有一圆石。石头崩裂,生出了一对猴子。公猴母猴相配生下了人类。傣族创世神话《变扎贡帕》说:天神混散造了天地,又用了一万年的时间造了三十三个宝石蛋。从宝石蛋中孵出八个神人。混散命令他们创造了人类。布依族神话《造万物》说:布依族的始祖布灵,是从绿扁石与红圆砣相碰撞的火花中生出来的。四川凉山彝族有谚云:“滇池之内,白石是我母。”高山族雅美人始祖神话说:太古时,石与竹各生一人。二人膝盖相触而生一对子女,令其婚配,繁衍子孙。满族《天宫大战》神话说:多阔霍女神住在石头里,宇宙神只要得到她,就有了生育能力。同样的传说,也见于印度、南太平洋群岛及朝鲜半岛等地。印度神话说,主宰万物生长的大地之神与其配偶住在巨石之中。班克斯群岛神话中的创世神克瓦特,兄弟十二人都是石母所生,他们创造了人类、动物、植物及岛屿等。
不难看出,石与生殖是密切相联的。可以说,在女娲神话中,女娲、蛇、石,都是女性器的化名和象征。